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藝術研究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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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知道萧龙士老画家的名字,是在七十年代后期,在许麟庐先生画室。那次,萧老的弟子王少石也在座。萧老和许老都是白石老人的弟子,所以闲谈中,许老就说到了萧老的兰草,他称之为当今艺坛之一绝。之后不久,王少石同志就给我寄来了萧老的兰花册页 —张,我至今一直珍藏着。 后来,不少安徽的朋友都给我谈到萧老,这使我想拜见萧老的愿望愈来愈强烈。 今年3月18日,我应朋友的邀请到了合肥。我去合肥的最大心愿,就是要拜望萧老。萧老已是百岁老人了,我再也不应该迟误了。 3月20日,由王少石、李百忍、梁恒正三位,陪同我到了萧老的府上。 我真的见到了这位画坛的老寿星! 我刚进他的画室的时候,萧老正坐在藤椅里看画册,这是一本大约三十年代前后印的兰草画册。我听到萧老边翻边自语说;“这张画不好,这样的画也选进去了,”随着又说:“这张画好,有好的也有不好的。……”萧老的儿子承震告诉萧老说:“冯先生来了。”萧老抬起头来,透过老花眼镜见到了我,就要站起来,我们连忙让他坐下,萧老很风趣地说:“你是大名鼎鼎的人,今天光临,真是蓬荜生辉。”我没有想到萧老还能这样随便和这样风趣。画室里的气氛顿活跃起来。我们谈到了北京的许老,也谈到了上海的朱屺老。他说他曾到朱屺老家里看过他,他的年龄和自己差不多,我们说:“你们都是百岁老人了,是老寿星”。萧老说:“今年98岁,说百岁,还有点冒头。但看样子不成问题吧?”萧老风趣的问话,引得大家大笑。承震同志就对萧老说:“纸已铺好了,难得冯先生来,请您作画罢。” 萧老欣然就案,命笔作画,虽然已是98岁的高龄,但提起了笔,仍然是神采奕奕。他一边慢慢地行笔,一边自语说,这里要再来一笔叶子,这里要再来一笔……,然后将笔交给承震,说要淡墨,要画花了。看老人作画,好像是在给你示范,又好像是他自得其乐。他 作画时行笔纵横,不疾不徐。最后,我以为已经完成了,萧老端详了一阵说:“还要来点山坡,否则没有交待,没有着落。”于是又挥 落纸,忽然从纸上长出了一个斜斜的山坡,两丛兰花,都着地生根了。这真正是一枝生花妙笔。 在老人作画和与我说话的时候,随同来的朋友当然不失时机地照了不少镜头。大家怕老人太累,外面就转到另一室说话,好让老人休息。老人就坐在沙发里闭目养神,其神态自在,简直是世外高人。 过了约半小时,我走到那边一看,老人早已休息过了,正在嗑瓜子。见我进去,就拿一把瓜子给我,问:“嗑不嗑?”我说:“我不磕,你还能嗑瓜子吗?”老人说:“能。” 说罢又嗑起瓜子来了。老人又对我说,“不要名和利,没有名没有利,晚上睡得着,就没有烦恼, 就能够长寿。”看起来老人说的话很简单,很朴素,但这是老人将近一个世纪的亲身实践的总结,与一般人随口说说是有本质的不同的。我听了老人的话,忽然想起了《五柳先生传》,那文章里不是说先生“闲静少言。不慕荣利”,“忘怀得失,以此自终”吗?从这里我体察到了萧老的高怀逸志。别看他终年穿一领蓝布衫,足不出户,外貌像一个诚朴的农民,实际上他是一位了不起的高人,他的高尚的情操和胸襟,将近一世纪以来一贯如此,真是“吾道一以贯之”!仅凭这一点,当世有几个人能与他比肩呢?艺术到了最高境界,总是与人为一体,与心为一体的,也就是常说的“文如其人”、“画如其人”。因为艺术家进入了艺术的自由王国以后,他的艺术,必然是他的全部人格、胸襟、修养、爱好的反映,也就是他的个性的真实反映,所以我们要欣赏和评价萧老的画,尤其不能不了解萧老高尚的情操和恬淡的胸怀。、 承震兄一定要留我们吃饭,我原想不吃饭了,但还要看萧老的画,正在犹豫的时候,萧老却起来说:“我还可以陪你喝一杯。”老人的诚恳和热情,实在使我感动,我们只得留下,但我们坚辞了萧老的陪饮。 饭后,由承震兄打开了萧老以往画的一幅幅的画轴,真是洋洋大观。接着又看了一大堆萧老的画照和美术界评赞萧老的文章。这才使我对萧老和他的艺术有了更为全面的了解。 萧老的画是早有定评的,远在37年前,即1949年萧老60岁的时候,白石老人就为萧老题过这样的话: 此龙士先生所画,未见其画,亦未见其人,国有此人而不知,深以为耻。 白石老人的题评,是最高的评价,也是千秋定评,所谓“崔颢题诗在上头” 也,所以我也不比再评价萧老的画,我只能从欣赏和学习的角度,说一点我读萧老画的体会。 萧老的画,尤其是他的蔬果、荷花、芭蕉、牡丹之类,从他的继承方面来说,主要是受到“扬州八怪”,及吴昌硕、齐白石的影响,特别是萧老还拜过齐白石为师,所以他的画,从流派的角度来说,是属上列这一派的。 但是,这只是从大的方面来说,从客观方面来说。 从微观方面来说,则萧老的画,又有他自己鲜明的个性的,与以上任何一家都不雷同的。我觉得贯串在萧老的画里的,成为萧老的画的个性的,是浓烈的乡土气息。萧老的启蒙老师朱学骞,就是一位土生土张的乡土画家,擅画蔬果和禽鸟,萧老画中浓郁的乡土气息,当然主要不是来自那位老师,而是地地道道的来自乡土,来自萧老纯朴谨厚的农民气质。我们指出萧老画中特有的乡土气息,当然是赞赏和肯定。齐白石自刻一章,曰“大匠之门”,还有一章曰“木人”,因为齐白石确实出身与木匠。而我认为齐白石的画,同样受到“扬州八怪”影响很受吴昌硕的影响很深。但这许多影响,到底掩盖不了他自己的艺术个性、艺术特色,齐白石画风之纯朴,设色之简单 ,描写对象常取农村所见入画,连柴扒、算盘、不倒翁、猪、狗等等都作为题材,这同样反映了齐白石的画有浓厚的乡土气息,是来自乡土,来自劳动人民。就连他本人也确认出自“大匠之门”,是一位标准的“木人”,是一位真正的劳动人民。由此可见,齐白石画风中浓厚的乡土气息,浓厚的劳动人民气息,无妨于齐白石的画崇高和伟大。那么同样,萧老画中浓厚的乡土气息,浓厚的劳动人民 的思想感情,也无妨于萧老的画崇高和伟大。这是一样的道理。还有一点,萧老的画,用墨很重,设色单纯,喜用元色,特别是萧老画荷花、雁来红时,在红色上,常喜用墨勾线,形成了红与黑的对比,形成了画面的浑厚纯朴而凝重的感觉,这种用色上的特点,也反映了萧老画的民间气息。 然而“扬州八怪”的画风,主要是书卷气、文人气。连当时在画坛上占统治地位的以“四王”为代表的“娄东派”的画风都影响 不了他们,束缚不了他们。那么,说萧老受“扬州八怪”的影响,是否有根据呢?这个问题很值得一谈。我认为萧老是受“八怪”的影 响的,而且其影响还很深。这要从两方面来说。萧老的画,除了上文说到的乡土气很浓烈的画外,还有一类是书卷气、文人气很重的 面。例如《萧龙士百寿画集》里选印的那幅《兰石》,白石老人题曰:龙士老门客,画石能顽,谓有顽气必有灵气,此语诚是。九十一岁 白石。”这一幅面,就是文人气、书卷气十分突出的,还有一幅《玉簪八哥》,也是笔墨淋漓酣畅,书卷气很足的作品。其他如《墨荷》、 《秋色》、《屈宋文章》等作品,都可以归入此类。这类画当然还有很多,约占萧老画的半数以上,这里不再一一列举。 以上是从萧老的画风来讲的。下面我们再从萧老的兰草来稍加分析,萧老的兰草,是他的画的主要方面,可以说,萧老在绘画上的成就,主要部分是在兰草上。我认为萧老的兰草,无论从笔法、构图和风格上,都神似李方膺,有时也有点像懊道人李复堂。因为他两家的画兰,本来就有相似处。但就萧老的墨兰来说,确实神似晴江。近百年来,我再也想不起有谁能如萧老这样传晴江之神了。晴江作兰,往往秀叶纷披而多折笔,貌似凌乱而实则勃有生气。此非清供素心,实乃空谷幽芳,野生之兰也。因之更能得自然之趣,具文人画之品。萧老的墨兰,我认为李晴江的神髓,尽已得之。然而,萧老毕竟是萧老,不是一个半世纪以前李晴江的重复,萧老尽管于李晴江有会心处,但萧老自己的艺术个性,却不是李晴江能够挟制和吞没的,其中自有我在。因此,我们从萧老的墨兰中,可以看到他的渊源所自,可以从中寻出李晴江的某种神韵来,但已毕竟不是李晴江。另外,也还要看到,萧老的兰花,是博取各家之长,所以他对石涛、板桥,以至于昌硕、白石,都是有所借鉴的.就从这点来讲,他也不可能完全像李晴江。 由此可见,无论是从画的风格和画的取材来说,都可以看到萧老受“八怪”的影响,也都可以看到萧老的画的书卷气、文人气的方面。所以,必须把一个有着浓烈的乡土味的萧老和一个接受了“八怪”影响,有着浓厚的书卷气和文人气的萧老合而为一——而且这两方面是互相渗透的,并不是截然划分的,这才是一个完整的萧老。 然而,还必须指出,萧老于山水、人物上亦另有情趣。他的《伯牙学琴图》是临黄慎的。黄慎此画的原件,我未能见到,但看萧老的临画,也是一幅杰作。其用笔之顿挫流利,造形之真实传神,均是上品之作。尤其是对坐两人的眼睛,各传其神而又互相交流呼应,所谓“传神阿堵”者,真此情状矣。由此亦可见萧老人物画功力之深,修养之醇。 萧老的山水画如《雨霁》、《隐隐飞桥隔野烟》、《由狮峰向光明顶》、《双龙探海》等等,无论是意境或用笔,都能奇趣脱俗,自出于眼,不同流俗,而他的《幽兰在山谷》等幅,则是山水兰草的合笔,其用笔之苍润,构图之超奇,即使置之于“八怪”之中,亦不多让。 至于他的荷花、葡萄、棕榈、芭蕉、海棠、蔬笋、南瓜、枇杷、雄鸡之属,自然是得之昌硕、白石,而又变化生新,自出手眼,即此亦可见老人自非凡响也。 夫人生百岁,古今能几? 今萧老身登大耄,而神明不衰,齿发不脱,犹能挥毫作画,意态如昔。其所以能享大寿者,岂非萧老所云:绝名利之心乎!萧老之画,无论为巧为拙,或诚朴如乡农,或高蹈如逸士,皆能风标独树,自有我在。岂非萧老百年勤学,虚怀所得乎?故吾曰:萧老,画师也,人师也!吾党小子,可不勉哉! 一九八六年七月廿三日草于京华瓜饭楼, 时骤雨乍过,明月在天也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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